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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“小孟啊,我发现你最近有点消极怠工啊。”

说话的是个俏丽女子,看着年纪约摸也就二十出头,此刻她浅棕色瞳孔里映出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妪,正恭恭敬敬地半伏于地,不住地点着头。

属下知错。

罢了,女子一挥宽大衣袖,跟你说了多少遍你也记不住,今天你休息,现在这儿就我们俩,你给我变回去,我不爱看老太太。

诶。老妇人略略抬头,伸手拔掉后脑勺上用了不知道多久的木簪子,满头白发倾泻而下,瞬间化为如瀑青丝,浑浊眼神登时清亮起来,皱纹如退潮一般迅速被抚平,枯枝般的双手重新变得饱满,短短几分钟,老妇人已经不复存在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姑娘。

这多好看。女子满意地点着头,你说天上那帮老家伙怎么想的,说好互不干涉,结果仗着我欠他们人情,说是如来给人界下放的史料有记载,不能让人界怀疑他们的权威,非逼我往黄泉路风景区这么重要一个岗位,必须安排成个老太太。

可能…姑娘努力措辞,老太太看着有亲和力吧。

真的吗,女子不以为然地摆摆手,那都是老一辈人的审美了,老太太跟亲和力可沾不上边,你自己数数,这个月来多少个扶老太太被讹到倾家荡产自杀的,自杀的下辈子做不了人只能入畜生道,都不要说猪牛羊了,现在连鸡鸭鹅都没有名额,再这么下去,都得当苍蝇去。

姑娘皱皱眉头,也都是苦命的人。

苦命,眼前女子一声嗤笑,你在这多久了?三千年?

三千五百零三年。

觉得自己苦命吗?

不。

撒谎,以为我看不出来?

我….

你等的人马上该来了。到时候我肯定放你去轮回,不过在这之前给我好好干活儿,知道这半年你犯了多少错误吗?

姑娘又一次低下了头。

你看你这个说不得的样子!女子面上刚展开三分薄怒,整个地府的人都已经感受到了莫名其妙的寒意。

让轮回的人,带着往生的记忆走,是非常危险的,这事儿我从你上班第一天起就跟你交代清楚了,所以以后再让我发现谁没喝汤就溜了,你就下地府里去打杂吧,啊。

说着女子皱着眉头突然转了个身,目光幽幽地飘向外面。

诶,牛头怼怼身边的马面,冥王又跟孟婆发火呐?

牛头马面素来爱听墙根,早上见冥王进去孟婆的小屋就没再出来,哥俩儿好奇病立马就犯了,例行巡逻都还没走完一半。就趴人家窗户下面去了。

这咋突然没声了呢?牛头迷惑地慢慢探出半个身子,往窗户里看了看,地府不分白天夜晚,忘川这一片的光源基本来自曼珠沙华,也就是人界传说中的彼岸花。然而最近大家都比较忙没人顾得上它们,本来红彤彤的光现在敷衍得像是人间的蜡烛,还是随时都会灭那种。此刻屋子里漆黑一片,他正打算凑近看个究竟,突然感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。

他不耐烦地甩了甩,听见马面在旁边弱弱地说,牛头…

干啥啊磨磨唧唧的?!

接下来的事儿牛头记得不太清楚,好像是自己飞了出去,反正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忘川河水里了,马面在岸上默默地点起了蜡。

以后例行巡逻加到每天五遍!冥王的声音破空而来,牛头悲伤地仰面一倒,又沉进了水底。

(二)

地府也是有公务员制度的。

比如孟婆,牛头马面,黑白无常这种资历比较老的,自然待遇好一些,冥王大部分时候对他们是客客气气的,关键岗位上得是信得过的老人啊,这是三界之内能达成共识的唯一一件事。

而新来的鬼,要想进入公务员系统,就比较难了。

更何况大部分鬼还是想进入轮回重新去做人,所以地府招聘一直比较困难,不是来者有意,地府无情,就是地府有意,找不着人,好不容易在主要部门凑齐几个人,还是属于连蒙带骗忽悠来的。

尽管人才市场状态如此困难,但转轮王作为人事部总监,依旧不愿意将就,自杀的不行,早夭的不行,寿终正寝的也不行,最好的是英年早逝意外死亡的,但是死的不好看的还是不行。

不过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,孟婆正给一个哭天抢地的饿死鬼灌汤,心里盘算着找财务申请一笔经费换个碗,远远就看转轮王殿前杂役冲她跑过来,她一愣,随即心下会意,扬手封起奈何桥,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杂役点了点头。

待…待会,会来一个…新人,您帮帮忙…接收…一下。

哟,真新鲜,上次忽悠着招到人那可都是两百年前的事儿了。

小杂役喘匀了气儿,哎哟您是不知道,出了个大篓子。第九殿那位,最近非说累了,要退休养老,他那个地方关的都是永不得超生的恶鬼,他不干了谁敢去?只能出此下策,先对付着骗一个过去了。

得,孟婆拢拢头发,对后面黑压压的鬼群吆喝着,来来,都先排好队原地歇一会,等下再过。

话音刚落,就远远看见黑无常带着个人走过来,她赶紧掀起汤锅盖子舀了一碗,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,把里面的粉末略略洒了些进去,那一碗鲜红的孟婆汤慢慢褪去了颜色,最后化成一碗无色无味的清水。

做完这一切,黑无常已经到了眼前,孟婆漫不经心地抬头扫了他们一眼。

老白呢?

今天血池出了点儿事儿,他被冥王派到那边去了。

哦,那你也是辛苦。

还好吧,我们这活儿俩人也是干,一个人干也是干。

寒暄结束,孟婆端起清澈见底的“孟婆汤”,递到来人手边,心念一动,又顺手加了把香菜。

来人终于抬起了头,孟婆一端详,确实是眉目端正,眼波再往下一扫,嗯,宽肩细腰长腿,这个类型在人间已经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了,貌比那个谁,孟婆一时想不起这句成语,拼命搜索着自己还是个人的时候的记忆,却蓦地想起一张温和的脸。

她自嘲地笑了笑,三千多年了,却始终不见他来轮回,难不成已经得道成仙了?想到这点,心口就有点儿闷,这感觉好像是被人类叫做心酸吧,但是对于地府里的一切来说,所有的感受都是十分麻木而且转瞬即逝的,情感丰富是没什么用的,又不能升职加薪。

他怎么死的?孟婆跑完神,注意力回到面前男人身上,仔细观察了一番,没有伤口,也没有什么中毒的迹象,不禁好奇起来。

黑无常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,男人端着那碗满满的汤,苦着脸并不回答问题,自顾自说了一句,我不爱吃香菜。

黑无常用力一拽镣铐,到这儿了还有你挑头?孟老师这么大岁数了,知道人家天天几点起来给你们熬汤不啊?给我喝干净!

孟老师是什么鬼,孟婆嘴角一阵抽搐,黑无常最近人间去多了,学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词。

男人听见这话,立刻冲她微微颔首道,不过既然特意给我加了,还是多谢啦。

说完一饮而尽,抹抹嘴,看向孟婆,我现在去哪?

你黑老师会带你去的,孟婆一本正经地憋住笑,刚才的事儿让她对这个反应非常迅速的年轻人生出两分好感,于是她又伸出手,耐心地指向了河对面的冥府大门。

男人迷惑地看着眼前奈何桥边长长的鬼魂队伍,又低头看看自己,我..为什么不走这边?

孟婆笑着摆摆手,“再会。”

(三)

我叫乔隐。

总有人夸我名字好听。

出生的时候村口算命的王师傅跟我爹娘说,小时候得给孩子起贱名儿,好养活,于是爹娘在为我是叫狗剩还是二蛋大吵第七七四十九架之后,又一次去找了王师傅。

因为我不知不觉已经长到了需要上户口的年纪了,得有个大名。

王师傅问我爹,您贵姓?

乔,俺家世代护林,所以俺叫乔樵。

王师傅迷茫地看着他,合着樵夫做的是护林工作啊。

我娘见状狠掐我爹一把,说师傅啊别理他,他没文化,你有什么问题你问我。

呃,王师傅清清嗓子,那个,那您的闺名,方不方便告诉我一下?

我娘默默想了一会,好像是颖,对,就是那个颖….

好好好,王师傅赞赏地点点头,隐这个字好啊,小隐隐于野,中隐隐于市,大隐隐于朝,孩子就叫乔隐,乔隐!

所以说,其实一个好听的名字不在于怎么起,在于你娘是哪里人。

我从来不信鬼神,下至阴曹地府啊上到灵霄宝殿,那都是骗小孩儿玩的。上学的时候我比较喜欢看星星,于是毕业就成为了一个天文学家…的助理。比起怪力乱神的东方传说,我更向往外太空,外星系,工作不忙的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研究那些巨大的仪器和望远镜,期待哪天能有个外星人造访一下地球。最好是个美女外星人,然后我就可以研究研究她,作为交换让她也研究研究我,我们相识相知相爱共同为宇宙的进步而努力,最后幸福地开启没羞没臊的生活…

然而有一天我的梦想真的实现了。

准确说是实现了一半。

在一个十分没意思的夏日凌晨我偷偷爬上了观测台,我只记得那一天格外热,白天电视里发布了起码四次高温预警,一直到太阳落山都没有丝毫凉爽下来的迹象,整个大地好像巨大的蒸笼,人就是一个个肉包子,全等着起锅送到不知道谁的饭桌上去。

观测台上只有我自己和十几架巨型望远镜,虽然还是热,但没了白日里的人声和嘈杂,加上一丝凉风突然吹过来,我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享受这片刻的惬意,习惯性地凑到了望远镜上。

我调节着旋钮,近距离地观察仙女座和半人马座壮观的椭圆星系与球状星团,突然发现一个微弱的光点正在移动。

那是什么,我自言自语,又放大了一些。

光点越来越大,似乎正在迅速地向我行进,爆炸的好奇心已经让我动弹不得,直到我的眼睛快要承受不住迎面而来的刺目亮光,我才发现,那竟然是一艘飞船。

人间历公元2015年,著名天文学家徐鹤教授的助手乔某,被发现赤身裸体暴毙于就职的研究所天文观测台,没有任何受伤迹象,死因不明,死者面带笑容,十分安详。

(四)

所以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?听完这些,崔府君抱着自己的判官笔非常无语地看着对面的人。

啊,年轻人点点头。

这不行啊,你得在我这先登记,才能去人事部被分配工作,而且我这显示你确实阳寿已尽,也不能给你打回人间,你再好好想想,到底怎么死的?

我只记得,飞船降落在我旁边,下来两个外星人,还真都是美女,啧啧,可漂亮了,她们让我跟她们走,我就迷迷糊糊进了她们的飞船,再后来一醒,就被带到地府了…

判官听的云里雾里,只听懂美女,黑无常,带到地府几个词,于是大笔一挥,乔隐,阳寿二十有五,因纵欲过度,精尽人亡。

去吧,他撕下生死䈬上乔隐这一页,示意他去报道。

地府历3503年,阎罗第九殿平等王心念地藏菩萨教化,甘愿放弃位列,转作地藏菩萨座下童子,同年往生司成立,第一负责人叫做乔隐,掌管大海之底。西南沃石下,阿鼻大地狱。

(五)

我这命也是苦啊。

死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,活着的时候不信鬼神,结果真到了地府,想着转世投个好胎吧,还被骗当了鬼差。

最生气的是,我还没谈过恋爱就死了。

什么九殿阎罗王,我看我就是个打手,管这破地方底下那么多恶鬼,天天都想着怎么跑出来去祸害人间,讲道理根本讲不通,只能暴力执法,但是暴力执法又得被冥王扣工资,真是头疼的要命。

“报~!”

“说。”

一个我看着眼熟但记不住名字的鬼卒跑了进来。

奈何桥那边有恶鬼寻衅滋事,冥王特意让我来请您去一趟。

奈何桥...?那不是离我这十万八千里呢吗!这中间那么多人都是吃干饭的啊?非得要我去不可?!我没好气地说。

那小鬼依旧是恭恭敬敬地说,属下也是奉冥王令,来了恶鬼本应发配入阿鼻,却非要硬闯过桥去投胎,打伤了黑白无常,现在被孟婆拖住了,就等您去了。

我说你是不是玩我呢,孟婆不是一老太太吗,黑白无常都打不过的恶鬼,她怎么拖住的?

那鬼卒面有难色,过了一会小声地说,他们,好像认识。

待续